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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户为何不愿移民进城?

来源:观察者网  添加时间:2018-10-16 11:11:00 点击:4113

  为了加快贫困户脱贫步伐,各地政府使出浑身解数。安全住房有保障是“两不愁三保障”的基本内容,也是考察贫困户是否脱贫的硬指标。国土部门的移民搬迁项目、民政部门的危房改造项目就是解决这一问题的主要制度保障。移民搬迁主要针对地质灾害频繁发生地区群众,对于普通农村地区群众的危房问题,应以民政部门的危房改造项目为主。然而,笔者在有些农村地区发现,有的县市政府部门出台了让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移民进城的政策。贫困户自筹经费人均不超过2500元,户均不超过10000元,人均可得25平方米的住房,户均不超过120平方米。以一个四口之家计算,户筹1万元,获得一个100平方米的住房,可谓是天掉馅饼的好事。但笔者在麦元县农村看到,绝大多数符合条件的贫困户不愿移民进城,这一反常举动颇值得寻味。

  1.不愿移民的贫困户

  麦元县的房价每平方米已达3000元以上,100平方米的房子最低值30万元,而麦元县的万人移民社区比邻公园、医院、初中小学等学校,位置优越、交通便利,是不可多得黄金地段。尽管如此,还是有贫困户不愿移民进城,这并非贫困户保守、落后、小农意识的表现,而是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的理性选择。常村在征集移民搬迁意愿报名时,近20户贫困户报了名,但最终只有3户签了合同。同时,到2018年5月,麦元县“十三五”规划建设的8个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2127套安置房全部建成,但分房交钥匙的仅有678户2794人。农户不签合同或者签了合同不领钥匙不入住的直接原因是合同中规定移民进城户需要将老宅房屋拆除宅基地复垦,既然已经进城老宅复垦又有何难呢?农民却不这么想。负责统计贫困户数据的村会计说:

  农村宅基地与农民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贫困户多数是老弱病残群体,这些人在城市劳动力市场没有竞争优势,就业是他们进城居住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如果将贫困户都安置到公益岗位上,一个月600-800元的工资恐怕还不够他们菜米油盐的花费,生活质量有可能比不上农村农民。农村生活虽然简单,但家里养鸡地里种菜种粮,日常生活所需多数自给自足,不需通常市场购买,如果稍有余力,农民还可以养猪养羊获得副业收入。常村的村会计今年60岁,他一个月200-300元就够生活的了,这些钱主要用于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粮食、蔬菜、水果都是自给自足,他每天吃完饭到田地里转一转,既是劳动又是休息锻炼身体,日子过得相当惬意。这种低消费高福利的生活状态为农民所珍惜和看重。

  常村人均2.5亩耕地,村民多数种植苹果、葡萄、核桃、花椒等经济作物以及小麦玉米等大田作物。经济作物的收益根据市场行情波动,通常每亩地收益在1000-5000元之间浮动,而大田作物一年的收益稳定在800元左右。老年人在家种地,65岁以下的人还可以跟着建筑队干活每月挣1000-2000元,年轻子女外出务工,以代际分工为主基础的“半工半耕”生计模式可以完成农民人生中的大事,实现家庭再生产。

  相比之下,农民进城之后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要从市场上获得,“出门动一动都要花钱”,生活成本大幅提高。而失业或不充分就业又使得他们感动入不敷出,结果出现很多移民进城的农民在城市居住却要返回农村种田,有的人干脆在田间地头搭建一个临时棚屋居住,生产与居住生活区分离给农民带来很多不便。

  2.熟人社会的保障

  除生活成本上升、居住生活不习惯、就业收入不足等问题外,农民还失去了既往依赖的熟人社会关系网络。熟人社会关系是农民家庭几代人累积的社会资本,不仅是个地域性、血源性互动单位,还是团体认同和集体行动单位,对个体和家庭发挥着基础性的庇护作用。

  常村1300口人,分为4个村民小组,村庄住宅按规划在巷道依次建设,房屋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每个巷道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一个人情互动单位和文化活动单位。笔者2018年8月中下旬在常村调研遇到当地村民正在举办七夕“鹊桥会”活动:一个帐篷里摆放着披红挂彩的牛郎织女神像,神像前的案台上摆放着燃烧着的蜡烛、香炉,案台前有一块毯子供前来参拜者行礼用,帐篷门口两侧挂着对联和横批。这一天从早上7点开始到晚上9点结束,家家户户都会拿着水果、馍馍、鞭炮等贡品前去拜神,祈求生子、姻缘、丰收等好运,一天到晚鞭炮声不断,还有还愿之人送来大盘鞭炮或花馍。村里的秦腔自乐班在一旁吹打唱念一整天,热闹非凡。令人惊讶的是,这种地方文化活动是以巷道为单位进行的,尽管各巷道人数不同、活动范围有大小,但在家的居民都会参与这一集体活动,强化文化认同。

  红白喜事是农民个人生命历程中最大的事,凭一己之力是难以完成的,这就需要社区的互助合作。红事是喜事,仪式活动相对简单随和,前来帮忙的人通常是小组居民、亲戚及巷道邻居。白事要比红事隆重的多,关中农村的丧葬仪式通常进行5到7天,而且五服之内的亲人都要跪孝,一应杂务需村民帮忙。村庄社会规定必须到家里帮忙的人是小组居民和巷道居民。由于常村人数不多,一家办白事通常情况下是全村居民都去帮忙。由此一来,一家之事便成了一村之公共事务。一个人到场帮忙比出一份大大的人情礼更重要,因为每个家庭都会遇到此等大事需要乡民互助,这是无法通过市场和金钱来解决的。

  村民的互助不只体现在红白喜事等大事上,还体现在对贫弱群体的照顾和帮助上。贫困户插花式分布在全村居民之中,他们或因病、因学、因残而贫困。对于这些弱势群体,邻居在日常生活中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送点米、面,借点钱、财、物,或者帮助拖运庄稼、喷撒农药、播种施肥,甚至帮忙照看小孩、老人,这些小事对贫弱家庭却是大事。传统时期的乡村设有义仓来接济孤寡穷人,今天的村庄依然延续着这种道义精神,不过当今中国已经实现九年义务教育,贫困户住院治疗能够报销95%而且享受先治疗后付费、专区住院等服务,五保户、低保户政策也覆盖了农村最为贫困的群体,贫困户吃穿住用不发愁,所剩之事便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这时社区邻里互助就显得很重要。

  农村熟人社会是农民赖以解决生产生活和人生大事的保障,是乡民安身立命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也是乡民的人生意义归属地。进城之后的农民走向了原子化社会,脱离了乡土社会的庇护,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使得他们生活难以安心。以上情形在弱势群体贫困户身上更加明显,他们不愿移民进城显然是理性之举。

  3.移民搬迁扶贫引争议

  常村移民搬迁进城的三户分别是:第一户七贵,1980年生,突发性脑梗,无法干重活,家里有两片宅基地,老宅可复垦,他进城的主要目的是让孩子进城上学;第二户路宁,其父72岁长期慢性病,他游手好闲,家里房子破旧,儿子23岁,他移民进城的主要目的是城里有套房子儿子娶媳妇更容易;第三户李围,1986年生,他爸亲肝癌(已去世),进城的主要目的是孩子进城上学。

  三户移民进城贫困户在政策上都符合规定:是贫困户且房屋破旧。但在村民看来却很不公平。

  群众有意见,我勤劳致富。有的人不干活,还分到了城里的单元房。天天努力干活的人还建不起房子,这不是奇怪事吗?勤劳的人受了委屈。农村的土地、人口都一样,你有他也有,大家相差不大。那些大病、智残或因学致贫的人才算得上贫困户。其他人都差不多!(路月,20180819)

  扶贫不是致富,近几年贫困户获得过多实惠导致非贫困户心理失衡,于是出现“人人争当贫困户”的怪现象。扶贫的目的是让贫困户“不愁吃、不愁穿,教育、医疗、住房有保障”,如果贫困户因贫困政策而过的比勤劳农户还富足,显然会引发普通群众的不满,个殊化的移民搬迁扶贫政策就是如此,尽管有人不愿移民搬迁,但移民搬迁的人突然、无偿获得巨额财富还是会诱发群众的不公平感。

  如果是整村搬迁移民,熟人社会关系网络虽受到冲击但在一定时间内还会存在,移民安置区也不会形成贫困户集聚的现象。倘若是各村建档立卡贫困户集中移民到某社区,就很容易造成穷人集聚效应——贫民窟,如若非贫困户搬到移民社区,那就违背了移民扶贫搬迁的初衷。显然,建档立卡贫困户移民扶贫搬迁政策陷入了两难困境。

  4.移民搬迁扶贫政策面临的困境

  麦元县是贫困县,2018年年底要脱贫,截止2018年5月,全县“十三五”规划建设的8个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2127套安置房全部建成,8个移民点中最大的一处是万人社区,该社区目前建有1620套房子,建档立卡贫困户移民搬迁所到的社区就是万人小区。

  政策规定,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的,建房人均补助2.5万元、旧宅基地腾退复垦人均奖励性补助1万元(待腾退复垦完成后兑付)、基础和公共服务设施配套人均补助2万元。建档立卡贫困搬迁户自筹资金人均不超过2500元,每户最多不超过1万元。贫困户只出1万元就可获得市值30万元的房子一套,差价从何而来?

  省政府按照每人5.5万元的资金借贷给地方政府做移民房屋建设,其中8000元不用偿还,剩余4.7万元5年之后返还。也就是说,移民搬迁小区的建设经费基本上由地方政府承担。麦元县是贫困县本身财政拮据,何来资金建设移民搬迁小区呢?省政府的移民搬迁资金也是有限的,没办法给资金就只能给政策:贫困县增减挂钩的指标可以对外销售,该省与J省是对口帮扶单位,J省发展迅速建设用地指标极为匮乏,于是以40万元/亩的价格向该省购买指标。麦元县预计将腾出5000亩建设用地指标可获得20亿元的资金。为弥补资金缺口,麦元县考虑将建成的20%的房屋以市场价出售,名义则是响应省政府“不让穷人扎堆”的号召。万众小区所在的园区面积达225亩,除住宅区外,其他的商业区、工厂区、学校、意愿都是为小区做配套的,显然,地方政府希望借移民搬迁扶贫小区建设带动一区发展。

  麦元县移民搬迁扶贫面临的问题是:第一,增减挂钩区域需要连片复垦才能算数,但1711户符合移民搬迁的居民分散在全县200多个村庄,其中仅朱家河等几个村是整村搬迁,农户总数不到200户;第二,绝大多数农民愿意搬进小区,但以各种理由不退出宅基地,宅基地复垦人均奖励1万元的政策失效;第三,实际入住率很低,国家要求60%的入住率很难完成;第四,移民的就业无保障,县域工商业不发达,就业机会稀缺,搬得来却难留得住。

  5.乡村振兴与移民搬迁

  移民搬迁政策的原意是为了解决地质灾害多发和极端贫困缺水的山区地带居民住房生活问题,不在规定区域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原本不应享受这一政策。麦元县地方政府之所以让建档立卡贫困户享受相应政策,一是希望借此提升小区入住率,二是希望获得增减挂钩指标。在常村,非但贫困户不愿移民进城,就连富裕户、退休干部都会优先选择在村庄居住,原因是常村很大程度上实现了“生态宜居”的乡村振兴战略要求。

  常村地势平坦,房屋建设整齐有致,2008年以来村庄所有主干道和巷道都已硬化,2016年该村申请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道路、巷道两边的垃圾被花草树木所替代,之后村庄在公共土地上建了垃圾池,村民集体自费请了保洁员,每天都有专人清运垃圾,村容村貌焕然一新。如今,保持门口巷道干净整洁已成村民的生活习惯,每户一年120元的垃圾清运费无人不交。2017年,村两委还申请到地下排污管道建设的项目,下大雨被淹的情形在常村一去不复还。常村村内干净整洁,四周被果树农田包围,基本达到了生态宜居的水准,很多退休工人、干部都愿主动回村养老。

  十九大报道提出乡村振兴战略,要求“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乡村振兴,生态宜居是前提,只有农民愿意居住在村庄、愿意返乡,农村才有人气,才可能获得发展。在常村我们看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50岁以上在外务工、拼搏的人开始返乡,他们一边种地一边照看孙子,年轻媳妇在孩子上小学时开始结束打工生涯返乡照顾孩子,在外务工的多数是20-50岁之间的年轻男劳力。在村居民靠种地和零工能够维持家计,外出务工者的工资可以积攒下来办人生大事,农民生活在村庄低消费、高福利,而且能够从熟人社会获得安全感、价值感、幸福感,自然不愿流落城市做失业者。

  贫困户不愿进城是并非反城市化,而是城市化进城中的一股理性思考力量,他代表了相对弱势、仍然依靠农村的农民的意愿表达,同时也是对乡村振兴战略的一种支持。未来的农村不应是破败、凋零、空心化的样子,而应是农民安居乐业、充满活力的幸福家园。这是乡村振兴战略的目标,也是广大农民的心愿。

  当前的移民搬迁扶贫政策应致力于自然灾害地区农村,不宜让普通村庄的个别贫困户享受这一政策,这不但会引起村民心理失衡,也可能诱发贫困户集聚的负面效应。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地方政府的财政资金应更多投向村庄的道路、饮水、公共空间、农田水利等基础设施建设,以使乡村居民的生活得到切实改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讲师,法学博士 魏程琳 )